一名整容失败女演员的9年:10次手术后,我想彻底改变医美行业
那是张精致的脸,大眼睛、高鼻梁、尖下巴,有人说像张馨予,也有人说像谢娜。
那也是张整过的脸,靠皮肤下的12颗钉子固定脸型,用靳魏坤的话说,“除了耳朵,都是假的”。
不同于很多整容者的讳莫如深,女演员靳魏坤坦然公开了个人整容史,更准确地说,是整容失败史。
2016年,刚完成第四次修复手术的她顶着尚未消肿的脸,在北京卫视一档演讲节目中沉重讲述了整容失败后被颠覆的人生,成为一时焦点。
早在7年前,中国消费者协会的一份统计数据就显示:中国整容整形业兴起的近10年中,因美容整形毁容毁形的投诉平均每年近两万起。随着中国医疗美容市场近两年进入千亿级规模,整形医疗事故的新闻变得更加普遍。
就在本月,19岁贵阳女孩因隆鼻手术意外死亡。靳魏坤的演讲视频,又被人们翻出转发。
对于医疗美容行业乱象,监管部门已经行动。同样在本月,国家卫生健康委称,由国家卫生健康委、公安部等7部门联合开展的严厉打击非法医疗美容专项行动,一年多来共查处案件2700多件。
“这不是一两个人的事,而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。”作为国内最早公开面对媒体进行维权的整形失败者之一,靳魏坤去年起决定专心于医美科普这项新事业,“我只是希望我走过的路,别人不要再走。”
上完节目后,她成了“整容维权斗士”
靳魏坤在化妆间,为即将开始的广告拍摄进行准备。 殷梦昊 摄
31岁的靳魏坤自认是个“十八线小演员”。和许多“北漂”一样,她住在距离北京市区30公里的河北燕郊。她刚找了一位室友,从带电梯的公寓搬进一座老式小区的六楼。房租从每月千余元降到750元,靳魏坤相当满意,“打算永远也不搬了”。
实际上,她并不缺乏“致富”机会。凭借演讲走红后,几家大型整形医疗集团都相中了她的影响力。有的开出百万年薪;有的力邀她代言广告,给50%的提成;还有许多七七八八的合作,被她一概谢绝。
有人替她惋惜:“你居然放着最火的时候不去开个平台当中介。”
“我不想昧良心挣钱。”她说,“一家医院的医生素养到底怎样,我没把握。总不能因为我跟一家医院合作,就天天去那蹲点盯手术。万一医生没那么高水平,我又推荐了,出了问题算谁的责任?”
而另一头,全国各地的整容失败者如潮水般向她涌来。靳魏坤有两部手机、四个微信号、几十个微信群、几千好友,手机屏幕从早到晚亮个不停。
有人半夜打电话来嚎啕;有人直接住进她家,最长的一个待了一个多月,靳魏坤吃住全包,“没事还领着她上北京转转”。朋友看不下去:“你也太好说话了吧?”靳魏坤答:“那能怎么办?她说内心太痛苦,整天要死要活。”
她甚至陪着求助者一起进手术室。“她们觉得我在身边会放心。我盯着大夫,大夫有压力,就会好好做。”
偏偏医生们也买这个“整容维权斗士”的账,允许她在一旁“监督”。
有段时间,靳魏坤忙着拍戏,长时间不看手机。有人生气质问:“你为什么不理人?怎么这么自私?”她哭笑不得:“帮人还挨骂,这叫什么事?”
如今,义务咨询占据了她生活的很大比例。记者到她家拜访的清晨,她正头发凌乱地窝在沙发上滑动手机。刚搬完家,屋内一片狼藉。
陌生电话将采访频频打断。有急得快哭的阿姨,说女儿执意整容,“求求你帮我劝她,她把我拉黑好多遍”。也有气愤的小伙子,说双眼皮被一位“名医”割坏,“我们100多位受害者打算集体维权,您能帮忙想办法吗?”
去年,靳魏坤决定暂停拍戏。对商业一窍不通的她注册了一家公司,名叫“必优缇”,灵感来自Beauty(英文指美丽)。她还为目标受众想了个好听的名字——“求美者”。
她的想法是在节目中播放合法医美产品的广告。她也打算在节目里推荐整形医生,不管来自公立还是私立医院,医术、医德必须经过全面考评,如学术水平、手术失败率、面对事故的处理方法等。
但直接和医院合作来推荐手术、医生,她坚定表示“现在不会,将来也不会”。
她还想成立“求美者互助协会”和“整形修复公益联盟”,把优质的医生、律师、心理专家拉进来,为经济困难、病情严重的人捐助假体、做手术,提供法律咨询、心理辅导。
然而,创业需要资金。当她回头找那些曾想与她合作的大医院,所有人只关心一个问题:盈利点在哪?“你很有钱吗?整天只知道讲公益。”靳魏坤模仿一位老总的不屑口吻。
“没人能理解我到底在干嘛。”她长叹口气,瘫倒在沙发上。
10次17项手术:“从人到鬼,从鬼到人”
靳魏坤有多个整容修复者微信群,人数达到几千人,按鼻子、眼睛、骨骼、脂肪、填充物等分类。 殷梦昊 摄
靳魏坤从不觉得自己丑。对她一共经历的10次手术,她总结为“从人到鬼,从鬼到人”。
由于长相不错,她当过模特,做过酒吧驻唱。在石家庄念大学期间,她没事就喜欢往北京跑,跟着朋友蹲在北京电影学院门口,结果真的被拉去拍了人生中第一个广告,从此踏入演艺圈。
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胸部。因患巨乳症,她没有穿过吊带衫,没有游过泳,连跑步都困难,从青春期开始被人指指点点,起奇怪绰号。2010年,她下决心做缩胸手术。“与其说是整形,不如说是矫正。”她说。
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百度,搜索“山西最好的胸部整形医院”,跳出一家刚开不久的民营整形机构。她登门发现机构装修好比五星级酒店,还有一对一咨询师耐心解答。
相比之下,一家三甲公立医院逊色许多。靳魏坤记得那里医生很忙,根本顾不上自己。更关键的是公立医院在网上有负面案例,而民营那家则很“清白”。因此,她选了民营机构。当咨询师笑着把合同递给她,承诺安排“中国胸部整形之父”时,靳魏坤没多看就签了字。
3天后,绷带拆除,靳魏坤看到的却是因乳腺组织坏死而发黑的胸部,没有乳头。她在国内四处求医,无人能够修复,最后被建议切除胸部,那时她仅23岁。
最绝望的时候,她抓住了一根“救命稻草”——2013年,她报名参加一档整形真人秀节目。那是韩国提供免费整形的一档综艺节目的中国版。
据韩国《中央日报》数据显示,那一年,中国赴韩国整形的人数高达16282人,成为赴韩整容人口最多的国家,每10名外国患者中有7名是中国人。
首尔江南区有一条“美丽街”,分布了韩国2/3的整形医院。2014年1月,靳魏坤在“美丽街”做胸部修复手术,还一并接受了双眼皮、隆鼻、下颌角切除等12项手术。她说,手术同意书在进手术室前5分钟才拿来,她来不及看完就只得签字。
3个月恢复期后,胸没修好,脸也毁了。“鼻子和下巴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歪,下嘴唇不受控制地向右牵扯。”靳魏坤苦笑。
一些参加节目的中国女孩也未能幸免:有的因为正颌手术导致下巴错位,牙齿无法咬合,只能终生吃流食;有的因颧骨手术失败,眼睛无法闭合……
但迫于合同,靳魏坤在化妆和造型掩饰下,再次站上舞台,僵硬地笑着说:“修复很完美。”她抱着最后的希望,指望医院会帮她修复,但希望泡汤了。
赴韩整形失败者很多,敢于坚持维权的极少。“很多整形医院吃定了一点:你还要过生活,还要交男朋友,闹大对你不好。”靳魏坤咽不下这口气。
这个倔强的山西姑娘带着70多岁的奶奶再次飞往韩国。同行者还有来自深圳的陈怡丽和宁波的宓圆圆。医院毫无回应后,她们选择向媒体求助,在镜头前勇敢摘下口罩、帽子,露出畸形的面部和红肿的伤疤。
当时很多人攻击她们“活该”。陈怡丽经常半夜不睡觉,跟人在网上彻夜对骂。“后来我们都习惯了,爱说什么说什么吧。”靳魏坤说,经过两年多持续曝光,韩方医院迫于舆论压力,向她赔偿并道歉了。
“救人于危难,不如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”
1月19日下午,在19岁贵阳女孩夏丽莎“隆鼻致死”十多天后,记者来到事发地——贵州整形口腔美容外科医院(即利美康医院),意外发现,医院的经营似乎未受任何影响。短短十分钟内,医院大楼的一扇侧门就有十余人出入,多为发色艳丽、打扮时尚的年轻女性;咨询、挂号、缴费的人络绎不绝,每班电梯都挤满了人。
一名手提保温桶的中年妇女告诉记者,她是来给女儿送饭的,“女儿在里面等医生”。而被问及是否知晓“女大学生隆鼻死亡”一事时,妇女摆摆手,一言不发地走开了。一对身穿校服的中学女生则坦率说,她们“知道那个新闻”,但觉得“只是来整牙,没什么好担心”。记者追问她们为何选择来此整牙,得到了“这里名气大”的回复。
在贵阳的地下通道公告栏上、公交车上,四处可见利美康的广告。“美到利美康”的广告招牌,醒目地立在利美康门口。仅一街之隔,正是夏丽莎被转去抢救无效死亡的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。
那么多人的遭遇都与靳魏坤相似——被网络广告诱惑,被医院隐瞒风险,被过度承诺手术效果……
这几年,靳魏坤帮助了100多位求美者修复成功,也经历了至少3名女性自杀。一个赴韩整形失败的女士,在医院讨说法时被当地警察拘留15天,精神失常,回国住了半年精神病院,出院后还是选择了自杀,留下年幼的女儿。
靳魏坤记得那位女士辞世前一天,两人还在聊微信:“我说‘坚强点’,她说‘我知道’。但第二天人就没了。”那张手腕被割得像蜘蛛网一样的照片,她一直存在手机里。
许多整容失败者都被诊断患有抑郁症,包括靳魏坤。她也想过死,是被母亲硬生生从医院阳台拽下来的。
“救人于危难,不如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。”靳魏坤说,最近她正打算将100位整形者的真实故事拍成视频节目《整形者说》,然而过程异常艰难。
美好愿景,终难觅到投资者。29岁的于霁菲(化名)是靳魏坤唯一的合伙人。她曾在某医美集团担任总经理秘书,后到某知名第三方医美平台工作,负责后台广告营销系统,两年前离开,“因为不想再昧着良心做事”。
据她介绍,国内第三方医美平台展示的所谓“整容日记”其实多为广告,虚假比例占一半以上。套路是平台大量请人做免费手术,要求其写日记,即使手术没做好也必须说好话,因为之前签了协议。
于霁菲还提到,很多“流行审美”概念也由平台制造舆论而来。方法是根据当红明星的面部特征造新词,比如“蛇精脸”代表V字下巴,“混血脸”代表欧美人的翘鼻,然后和医院联手推出手术在网上销售。
法律武器的作用颇为有限。北京市嘉昊律师事务所主任孙可心帮靳魏坤为不少人提供法律援助。在他从事医疗诉讼十多年生涯中,整容引发的纠纷最终能够形成诉讼的只有个位数。
原因说来也简单——因为整形费用大多为几万元到几十万元,即便索赔成功,数额仍较小。“简单说就是挣不到钱。”他还指出,按我国目前的伤残鉴定标准,整容造成的伤害往往连最低等级都无法达到,比如面部毁容,疤痕长度需达10厘米,中心区域疤痕长度6厘米、宽度0.2厘米,才会考虑伤残,而鼻子歪斜、眉毛不动的问题,在法律上很难被鉴定为伤残。
曾有一名相貌出众的海归女生,在某大型整容医院做下颌角手术时大脑缺氧,导致术后瘫痪、手抖、话说不清。靳魏坤和女孩家人、律师折腾一年多,才获得些赔偿。
“很多人歧视我们,
但这不能成为我们逃避的理由”
靳魏坤正在拍摄某广告。 殷梦昊 摄
“受了那么多罪,整来整去还是那德行。你看得出来吗?其实我的鼻子还是歪的。”靳魏坤自嘲。
却仍有不少人羡慕她。在搜索引擎输入她的名字,相关推荐都是类似于:靳魏坤最近怎么超美的?靳魏坤在哪里整的?
不可否认,我国医美消费群体的扩大是趋势,并走向更低年龄段。对大多数求美者,靳魏坤的态度是“能别整就别整”。她会严肃警告前来咨询的初高中生(其中不乏男生):“千万别动!你还没发育完全,长相还会变。”
“一个人的脸要符合她本来的气质。你想想,如果林黛玉拉个欧式双眼皮,得多恐怖?”她反复向求美者举这个例子。
靳魏坤觉得,整形前不仅需要了解医疗知识,更重要的是树立正确的审美观念。她希望每个人都能接纳自己本来的样子,就像她的微博简介——做最真实的自己。
曾经,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照镜子,因为每次镜子里都是不一样的面孔。而当全部修复好了,心理上的自我接纳又是漫长过程。
这几天她接到的新工作是拍摄广告。气温不到零摄氏度的录影棚里,她穿着单薄的职业装,踩着细高跟鞋,笑容甜美地念着广告词。但厂家觉得“还可以更性感一点”,她不得不换上无袖连衣短裙,裙子背后被用夹子夹紧以突显曲线。
类似要求她经常遇到。“干嘛非得让我这样?”忍无可忍时,她会质问导演。
如今有着性感外表的靳魏坤,骨子里仍是大大咧咧的男孩性格。她生于离异家庭,在继父的打骂下长大。她的梦想从没变过,就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。
2017年下半年,她在剧组结交了男友。但因整形的事,两人在交往的半年里争吵了4个月,最后分手。她无法接受男友指着她骂:“整形的人就是虚荣,整形失败是活该,上媒体去说更是不要脸!”
“有人接受不了整容,我理解。但有人老喜欢拿整容说事,这让很多姑娘被做坏了还不敢维权。的确,很多人歧视我们,但这不能成为我们逃避的理由。”靳魏坤希望大家能平和看待整容这件事。
靳魏坤说自己越来越不敢信任他人。为了让她忘掉不愉快经历,家人把她这几年照片、资料都删光。现在,她的手机里只剩几张整容前的旧照,其中一张是她赴韩前拍的证件照。
照片里的女孩眉目清秀,有种古典美。“纯素颜哦。我记得那天起晚了,脸都没来得及洗。”靳魏坤凝视照片,喃喃说道。那是她对真实的自己最后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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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殷梦昊 胡幸阳
微信编辑:庆幸没去开双眼皮的纳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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